《疯狂动物城2》的平庸,是这个时代的错?

九年前,一部《疯狂动物城》,不仅在全球范围内席卷了超过十亿美元的票房,更是重新定义了现代主流动画电影的叙事边界。


《疯狂动物城》(2016)

当时正值美国社会矛盾激化、「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进入公众视野的高峰期,以及总统大选前夕,民粹主义情绪高涨的关键节点,《疯狂动物城》横空出世,立刻被视为一部披着合家欢外衣的政治寓言、社会寓言。

它构建了一个表面和谐的哺乳动物乌托邦,所有动物不论食性如何,均已进化并和平共处。这呼应的是奥巴马时代关于「后种族社会」的理想想象。


然而,电影迅速撕开这层表象,揭示潜藏其下的系统性裂痕。影片的核心冲突,是围绕食肉动物突然「野蛮化」展开,这个设定,在美国舆论场被理解为对1990年代「超级掠食者」理论的批判性隐喻——特定少数族裔青年被妖魔化为天生的暴力分子。

反派羊副市长利用药物诱导食肉动物发狂,再通过媒体制造恐慌,以此巩固占人口多数的食草动物的政治权力。这在2016年的语境下,也被理解为对特朗普式民粹主义修辞的预警。片中那句「恐惧总是有效的」,成为当时对政治现实最犀利的注脚。


在微观层面,影片也完成了对新兴社会概念的大众化科普。它并未简单塑造三K党式的种族主义反派,而是将镜头对准主角朱迪——一个自认为进步、包容的兔子警官。她随身携带防狐喷雾、对尼克脱口而出的一些语言,构成了对「隐性偏见」和「微侵犯」的完美图解。

这些概念当时正从学术界走向企业培训和主流媒体,《疯狂动物城》因此成为文化进程的助推器,邀请观众检视自身:即使你是一个好人,也可能怀有无意识的偏见。这种内省式道德说教,在当年被视为好莱坞承担社会责任的表现,受到主流媒体高度赞誉。


然而,从学术角度看,2016年的隐喻体系并非完美,甚至埋下了隐患。

比如说,将受压迫的少数族裔比作「食肉动物」,这明显存在生物本质主义的风险。在自然界中,食肉动物确实以食草动物为食,这种生物本能的设定使得种族隐喻变得混淆:如果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在生物学上确实是危险的,那么电影是否在无意中合理化了多数群体的恐惧?

此外,朱迪作为警察拯救被压迫群体的叙事,也被指责为复制了「白人救世主」和「蓝命贵」(警察的命也是命)的逻辑,即依然依赖建制派强力部门来解决系统性问题,而非赋予被压迫者自身反抗的能动性。


这些批评虽在当时属少数声音,但随着后续几年对系统性种族主义讨论的深入,它们成为迪士尼在开发续集时必须面对的理论障碍。

时间推进至2025年,《疯狂动物城2》终于上映了,这几天,它在中国市场横冲直撞,直奔50亿票房而去。而此刻的外部世界,相比九年前,也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疯狂动物城2》(2025)

后疫情时代的社会裂痕持续加深,身份政治陷入极化与疲劳,好莱坞在流媒体冲击下面临前所未有的商业焦虑。更重要的是,迪士尼自身经历了2023至2024年一系列原创IP(如《星愿》《奇异世界》)的票房失利,管理层在鲍勃·艾格领导下确立了「重回核心IP」的战略方针。在此背景下,续作既需回应前作粉丝对深度的期待,又必须规避当下敏感的文化雷区。

所以,《疯狂动物城2》究竟是怎么做的?效果如何?


在叙事架构上,我们发现第二部和前作保持了高度的同构性。因为第一部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归功于独特的类型融合——将经典的「伙伴警察」喜剧与新黑色电影的悬疑探案结合在一起。续作几乎完全沿用了这一模板,在结构上呈现出一种严丝合缝的对称性。

影片再次以一起看似孤立的案件作为切入点:这一次不再是失踪的肉食动物,而是一个神秘的爬行动物——盖瑞·一条蛇的突然出现。从而驱动尼克和朱迪深入城市的灰色地带,揭开隐藏在繁华表象下的巨大阴谋。

这种结构性的重复不仅体现在主线任务上,甚至连情节的转折点都似曾相识:从误解到合作,从因社会偏见引发的短暂决裂,再到最终的和解与真相大白。


这种叙事上的保守,确实有点乏味。而且影片再次使用了一个「反转反派」——猞猁家族的小儿子波伯特·林克斯利。

与其前作中的羊副市长如出一辙,波伯特最初被描绘为一个笨拙、甚至有些可爱的盟友,一个试图帮助主角揭开家族秘密的「局外人」。然而在第三幕高潮中,他露出了作为既得利益集团维护者的真面目,原来他的目的是打入「革命阵营」,借此赢得家族的信任。


这种情节设计对于熟悉迪士尼「复兴时代」叙事套路的观众而言,无疑缺乏新鲜感。因为《冰雪奇缘》《超能陆战队》等片,都用过这个套路。

为什么迪士尼会选择在形式上,进行如此严格的自我重复?

当我们深入认知2025年的好莱坞环境之后,或许可以得到一种解释。这不完全是单纯的创意枯竭,而是风险规避的策略。


在经历了连续原创项目的市场失败后,迪士尼将《疯狂动物城2》设计为一种「舒适食品」。对于全球观众而言,第一部建立的警探搭档模式和城市探索机制已经构成了强大的心理契约。打破这种结构虽然可能带来艺术上的赞誉,但也可能疏远寻求熟悉感的家庭观众。

因此,导演拜伦·霍华德和杰拉德·布什选择在内容上进行深化,而在形式上保持稳定。


下面来说说第二部的核心表达是怎么深化的。

这一次的案件核心,从单纯的刑事犯罪转向了「历史考古」。主角们寻找的不再仅仅是罪犯,而是一份被隐藏的专利文件——证明爬行动物才是动物城气候调节系统真正发明者的证据。这种微调为政治隐喻的升级奠定了基础。

《疯狂动物城》第一部虽然构建了一个庞大的动物社会,但本质上是一个哺乳动物乌托邦。所有的矛盾集中在食草动物与食肉动物之间,而爬行动物、鸟类等其他生物门类完全缺席。这种缺席在第一部中被视为一种世界观的留白,但在《疯狂动物城2》中,这被揭示为一种蓄意的系统性抹除。


续作的核心冲突围绕着爬行动物的回归展开。盖瑞·一条蛇不仅仅是一个新角色,他代表了一个被动物城历史彻底遗忘和排斥的阶级。

影片解释了爬行动物缺席的原因:在一个世纪前,由于一起被操纵的谋杀案,爬行动物被诬陷为危险分子,从而被驱逐出城市核心区,甚至连他们在城市建设中的贡献也被彻底抹去。


这一设定拓展了前作关于「偏见」的探讨。如果说第一部讨论的是显性的歧视和刻板印象,那么第二部则深入到了隐性的结构性压迫和历史修正主义。

也就是典型的「定居者殖民主义」——殖民者利用原住民的知识或资源,同时将原住民边缘化或驱逐,并重写历史以合法化其统治。这种对「建国神话」的解构,比第一部中对个别政客的批判要激进得多,因为它质疑了整个城市繁荣的合法性基础。

爬行动物的引入也改变了原有的二元对立结构。在第一部的设定中,捕食者在生物学历史上确实吃过猎物,这使得隐喻在对应现实种族关系时显得有些棘手。而在第二部中,爬行动物(特别是蛇)被哺乳动物恐惧,并非因为他们有捕食哺乳动物的历史,而是因为他们是「异类」。


这种设定使得偏见的来源更加纯粹地指向了排外心理和文化差异。盖瑞被描绘为一个性格温和、甚至有些胆小的角色,这与哺乳动物对他「冷血杀手」的刻板印象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种反差不再基于生物本能,而是完全基于无知和被操纵的恐惧。对了,这个角色由关继威配音,明显带有亚裔/弱势群体的影射。通过这种方式,迪士尼在2025年构建了一个更为精确的关于「他者化」的寓言。


新引入的重要场景「沼泽市场」进一步强化了这一寓言。这片区域位于城市边缘、建筑风格类似美国南部海湾的贫民窟。这里的居民生活在水上木板路和管道中,与光鲜亮丽的市中心形成鲜明对比。


影片中的反派林克斯利家族计划扩张冰川镇,这意味着要吞并和拆除沼泽市场。这一情节线是对城市士绅化(中产化)和贷款红线制度的直接指涉。

沼泽市场不仅是爬行动物的避难所,更是一个拥有独特文化活力的社区,它面临的威胁象征着真实世界里资本扩张对边缘文化的挤压。

值得注意的是,第一部中备受赞誉的城市设计,也就是通过巨大的「气候墙」分隔出不同气候区,在第二部中被赋予了阴暗的政治色彩。


这些气候墙不仅是为了舒适,更是为了物理隔离不同族群。

创始人家族窃取了爬行动物关于气候控制的专利技术,利用这些技术建造了不适合爬行动物生存的干燥或寒冷区域,从而在物理空间上固化了排斥。这是一种对「种族主义基建」和士绅化(中产化)的尖锐批评。城市规划本身成为了压迫的工具,这比第一部中仅仅是个体持有的偏见要更加深刻。


对于大多数观众来说,《疯狂动物城》的核心吸引力,是主角CP,也就是尼克和朱迪的关系。

在续作中,迪士尼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在这方面投入了大量的资源。影片中充斥着旨在取悦CP粉的桥段:警察局长因为两人在行动中的鲁莽,命令他们去参加心理治疗师主持的「伴侣咨询」。


虽然名义上是警务搭档的磨合,但场景的设置、对话的暧昧性,完全是按照「夫妻咨询」的模版来写的。

尼克对朱迪展现出了更强的保护欲,甚至有些许嫉妒。两人亲密互动的各种细节被大量铺陈。在影片的高潮部分,尼克为了保护朱迪做出了自我牺牲的举动,并说出了「我爱你」——尽管这里的语境可以把台词解读为搭档之爱,但明显是想造成双关意味。


从商业角度看,这是一种高明的策略。迪士尼深知将两人关系彻底定性,无论是结婚或者确立恋爱关系,可能都会破坏暧昧状态的张力,也会疏远那些更喜欢纯友谊设定的观众。因此,影片选择将二人的关系始终维持在一种极度亲密的模糊地带。

对于寻求角色深度成长的观众来说,这确实可能被视为一种倒退或停滞。最明显的倒退就是,在第一部中尼克已经完成了从混混到警察的转变,朱迪也克服了偏见。在第二部中,为了制造冲突,编剧不得不让两人在一些早已解决的问题上「重修旧课」,让他们在是否信任彼此和行事风格上不断冲突。


尼克在片中表现出的不安全感和对失去朱迪的恐惧,虽然为「撒糖」提供了素材,但在角色发展曲线上显得有些重复。

朱迪的角色成长则相对扁平,她依然是那个永远冲在前面、偶尔鲁莽的理想主义者。

因此,虽然两人的互动充满了化学反应,极具观赏性,但从剧作法的角度来看,他们的关系更多是在展示而非发展。这种原地踏步的甜蜜是续集电影常见的通病,也是第二部在人物塑造上最明显的短板。


政治大环境的影响也鲜明地烙印在了这部续作上。

众所周知,如果说2016年是「觉醒运动」的上升期,那么2025年则是「觉醒疲劳」和「反觉醒」力量反扑的胶着期。

当下的美国媒体,普遍用「大觉醒退潮」一词来描述好莱坞的现状。经过数年高强度的社会议题轰炸,普通观众对于影视作品中生硬植入政治说教的容忍度显著下降。


作为对市场情绪最敏感的巨头,迪士尼在2024至2025年间进行了一系列引人注目的战略调整,试图剥离它近年来被打上的「激进自由派」标签。

根据媒体报道,迪士尼悄然从年度商业报告中移除了所有关于「多样性、公平与包容」(DEI)的显性语言,并将高管薪酬考核中的「多样性与包容性」指标替换为更模糊的「人才战略」。


这并不意味着迪士尼彻底放弃了多元化,而是标志着它不再将多元化作为一种公开的政治宣言来对外兜售。

迪士尼CEO鲍勃·艾格多次强调,公司的首要任务是娱乐而非推进议程。

这种「去政治化」的公关策略,也是对佛罗里达州政治争端以及保守派消费者抵制运动的直接回应。


在内容创作端,这转化为一种更为谨慎的审查机制。比如皮克斯被要求在《头脑特工队2》等作品中淡化某些角色的特定身份暗示,就是一个证据。

到2025年,批评「觉醒文化」成了一门有利可图的生意。

在YouTube、Reddit和X等平台上,存在着一个庞大的内容生态系统,专门通过逐格分析预告片来寻找「政治正确」的蛛丝马迹,并据此预言电影的票房失败。这一群体创造了「觉醒即破产」的流行语,并套用到每一部包含多元角色的电影上。


对于《疯狂动物城2》,早在预告片发布之初,就有网民根据流出的爬行动物设定,预判它是又一部「说教电影」并号召抵制。这种先入为主的敌意,构成了2025年电影宣传发行必须跨越的第一道障碍。

《疯狂动物城2》是否为了适应2025年的市场而变得「温和」了?

从表面形式上看,电影确实做出了适应市场的调整,规避了直接触发「文化战争」。


2016年的羊副市长,几乎就是特朗普式煽动性政客的翻版,让电影充满了现实政治的火药味。而2025年的反派是百年前的家族和现任的傻瓜市长,这种设定更像是一个传统的迪士尼反派,减少了对当下特定政治人物的直接影射,不仅降低了右翼观众的代入感愤怒,甚至也可以说,击中了所有政治光谱的共同厌恶点——因为左派反资本垄断,右派反深层政府精英,猞猁家族都可以代入其中。


电影加大了动作、喜剧和悬疑元素的比重。主创团队在访谈中更多强调「搭档喜剧」的化学反应和幽默感。这种以娱乐为优先的营销话术,成功地掩盖了内核的严肃性,符合迪士尼「去政治化」的企业公关策略。

影片大量的篇幅被用于描写朱迪和尼克的关系治疗,探讨信任、沟通和个人成长。将宏大叙事折叠进私人关系中,是好莱坞处理敏感议题的惯用手段,这使得电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关于友谊的故事,而非政治宣言。


《疯狂动物城2》的确不够锐利,但它尽力了。

它的「温和」,与其说是创作力的衰退,不如说是一次身段极端灵活的避险操作。


影片依然关注偏见,但它小心翼翼地切断了通往现实痛苦的所有直接联系,只保留了「包容」这个最基础的价值观。

在今天这个极化时代,它很难做得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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